1
清涼月
月到天心光明殊皎潔
今唱清涼歌
心地光明一笑呵
清涼風
清風解惱暑氣已無蹤
今唱清涼歌
熱惱消除萬物和
清涼水
清水一渠滌蕩諸污穢
今唱清涼歌
身心無垢樂如何
清涼 清涼
無上究竟真常
這是弘一大師所作的「清涼歌」。
茅廬的入山口,不遠處有一座小小的山神廟,廟後有一間涼亭;涼亭內,在新月的微光下,隱約可見一個倚靠著亭柱的身影,他仰首夜空,正在輕唱著清涼歌。
雖然,看不出他臉上的表情;但、從他的歌聲中卻可以聽出內心裡,以某一種不為人所知的情感,詮釋著「離塵」後的愉悅。
睹此情景,我不自覺地緩步走近他。
「是仁捨。」我心裡自念其名。
仁捨師是新戒比丘,從出家到現在,前後不過一年時光;出家前,現優婆塞身已十年有餘,並曾親近不少的大師和長老。於佛教的認識很深,於佛法的了解卻僅止於名相,與佛法中的法義距離尚遠;也因此,十多年來,關係了生脫死的修養,一直著不上力。
記得他來山之時,一付僧俗難辨的打扮,襯托著一份佛教徒虔誠的莊嚴相,令人不能置評的感慨,印象非常深刻。
「仁捨,你對弘一大師知道多少?」我走近他,輕咳了一聲,然後問他:
「師父。」突然見我,他有些惶恐:
「你對弘一大師的印象如何?」
「但從大師的傳記中知道一些。」
「你的出家,是否受了他的影響?」
「影響很大!」
「與他有多少相似之處?」
「阿彌陀佛!螢火之光,豈可與旭日爭輝,折煞弟子了!」
「崇拜是好事,過謙並非厚道!」
「弟子衷心惶恐。」
「有內涵的自信,曾經踏實的修養;可見你的定慧之學,陷於表相的知解!」
「弟子慚愧,祈求師父教誨。」
「你是隨眾有餘,於現實生活中,用心體會的不夠!」
說完,我轉身朝茅廬走去;起步之前,囑咐道:
「夜深了,是養息時刻!」
2
新月西斜,山風略帶涼意。
我、獨坐廊前石上。
憶及三十六年時,廣東韶關南華寺(註1) 傳授三淨聚戒;虛雲老和尚任得戒,靈源法師充依止。我與寶乘法師於戒壇湊熱鬧,擔任單日佛前大供的悅眾師;平時戒子過堂,充當監齋師,算是一分隨喜功德之行。
猶記得,當時來自青島湛山寺的參學僧,法名度輪於南華作鐘頭師,也就是後來由香港轉往美國的宣化法師;基於寶乘行腳大江南北,爽朗好友的坦蕩個性,彼此一見投緣,相處極為融洽,以至常住戲稱作戒壇三怪。
不多久,戒壇三怪的名號,傳到了虛雲老和尚的耳裡,特派侍者佛日師召至得戒寮問話;當時,三個比丘心中打鼓,不知惹了什麼禍事。
「這就怪了,度輪像頑石,寶乘像泥鰍,至於夢雲是個新學秀才,怎麼成了戒壇三怪呢?依我看,應該是老嫩不同的三塊臭豆腐!」
虛雲老和尚瞧見面前垂手而立的三比丘,語氣嚴肅的說;但未待我們回話,或有任何疑問,隨著揮手示意,叫我們離寮,並加重語意的告誡說:
「是不是老嫩三塊臭豆腐,多想想吧!」
我們三人問訊離寮,步向六祖惠能肉身殿;沿途上,彼此不發一語;直到抵達殿前那棵參天的槐樹下,分別各據一石坐定,才開始研討虛雲老和尚的臭豆腐論。
「三塊臭豆腐,我和度輪應該是老的,夢雲當然就是嫩的了!」寶乘說:
「年長的不一定老,年少的也不一定嫩!」度輪說:
「臭豆腐的老嫩,關係到味的鮮度,幸虧虛老沒有罵咱們做老嫩三油條!」我說:
「三油條?」寶乘警覺到什麼:
「莫非是說咱們有些江湖氣習?」度輪有點耽心:
「戒壇裡說咱們怪,虛老說咱們臭,新學秀才懷疑是油條,度輪又耽心是江湖氣息;這下可夠瞧的了,簡直就不是玩意兒!」寶乘戲謔的說:
「這些都不打緊,要緊的是虛老叫咱們多想想!」度輪拈出正題。
「用腦筋的事,該交給新學秀才!」寶乘與我相處十多年,這是他一貫的作風。
「對!畢竟夢雲是新學秀才,肚子裡墨水多,腦筋好!」度輪說:
「咱們都是吃麵粉長大的,可誰也不是飯桶!」我抗議:
「那就回寮房罷!各想各的。」度輪似有不悅,說完,起身離去。
我和寶乘未置可否,仍然留在槐樹下。
3
事過境遷,算一算,時逾甲子;寶乘已經圓寂,度輪人在美國,一直沒有連絡;寶島南部的山林深處,這早成老臭豆腐的我,仍然臭遍水邊曠野,穿梭於茂密的叢林之間。
「是不是老嫩臭豆腐,多想想。」
虛雲老和尚也早已圓寂,但言猶在耳;心念中,乍現還隱,於疾逝的時空中,永遠遺留著不可磨滅的深意;就像一度溺水,為人所救,總是感念難忘!
可不是,「臭豆腐」難嚊好吃;一個修學佛道的行者,能否做到味美好吃,卻不在意臭氣的氣氛,那是極不容易的事。
放眼時下,沒有人願意臭氣沖天,誰都希望香氣四溢;至於內在如何?反而無關要緊!多少衣著華貴,相貌莊嚴,威儀十足的僧尼們;於言說中,太虛大師是他(她)們的偶像,於行為中,虛雲大師是其依皈,於意念中,弘一大師是其典範。但是,於自己的身口意行,涉及修養的內涵,似乎並不是重點;或許,他(她)們認定了「反正外人不知道」的想法罷!就像是太虛、虛雲、弘一等大師,不也是但聞其名,不知其實麼!
弘一大師的清涼歌,仁捨的月夜輕唱。
清涼月:說明亮,端看雲的有無厚薄;話清涼,關係春夏秋冬與圓缺的不同;尤其是,個別的身份和情懷,更是感受各異其趣!因此,道說清涼風,清涼水,究其所以,雖然不以「見仁見智」置評,卻也少不了「不異」和「即是」的義擬!
有道是:
月印千潭水,潭潭月有影;
沒了天上月,何處覓月蹤?!
若謂「月照」,喻作「佛光」;修學佛法的行者,應當深解「佛性」的顯現,不是依賴,而是如何展現,全在自己的修學功夫!雖然初學時,不免依教如法,賴以勤於正道,莫使摸錯了方向,走錯了路;但是,漫長的修學過程,必須循其方向和道路,自己小心謹慎的精進而行!
六波羅蜜,十波羅蜜,百千波羅蜜法,不正是提示修學者,先知其理諦,而後勇猛的,終其一生去篤踐力行麼?!
修學之道,解行等齊,體用呼應,相境同歸;不只是言說,更是實行,方稱如實。
否則,徒有其表,即使有所發明,亦不過是自心現量,自以為是而已!
本文摘自:白雲老禪師《禪和遺痕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