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/鍾玲教授
問:女作家方瑜女士在您書前的「序」中曾說:..她擅長把握過去與現在交會的剎那,讓回憶與現實“碰撞”,在主角心中激起浪濤火花,故事也由此帶入高潮,戛然而止....各篇主角也多半在這電光石火的瞬間,觸發了悲喜不同、深淺不一的頓悟!能否請鍾教授談談〈半個世紀以前〉這篇故事裡,在某一時間的切片中,主角生命的「觀照」及體悟?
鍾︰《鍾玲極短篇》出版於1987年,那時我還沒遇見白雲師父,所以表現「觀照」與「悟」的小說不多,其中只有一篇是以悟因果為主題的︰〈半個世紀以前〉。(原文附錄於後)。其實小說家都多少懂因果,否則無法合理地鋪排情節的發展,無法表現人與人關係的發展。凡事一定是有前因才有後果,那時我對這種想法很有興趣,就寫了這一篇。
這篇是描述人間的一種善意,善緣是從一善因到一善果而促成的。我講的是一個愛情故事,就如同方瑜女士所說的「碰撞」───我將時間上過去和現在幾個點讓它們碰撞。先寫一對老夫妻到公園快步走,走完一圈後老先生要去買報紙,叫老太太在那裡等,其實老太太才是掌控丈夫的人,表面上服從他,心中卻也享受老先生對她跋扈的呵護;這時老太太被公園林中一隻美麗的鳥吸引去,沒有注意一位騎著腳踏車的小男孩飛馳而來,老太太的衣服被輕微的牽動了一下,就跌倒了,因為這是一篇描述「善意」的故事,所以這個小孩不是壞小孩,是個好小孩,老太太也不會真受傷,他把車子停下來,扶起了老太太,當她抬起頭看了小男孩的臉,突然「咔喳」一聲,過去和現在兩個畫面連結,讓她有一種震動的感受───
第一個浮現的畫面是:她九歲,1949年在上海逃難,人群中與母親失散了,緊張中又讓人給推倒了,這時剛好有一個小男孩經過,把她扶起來,那小男孩說:「妳沒怎樣吧?」她回想1949年就和現在一樣,兩個不同的時空裡的小男孩,都有著一張蘋果臉,表情都是那麼的關切。
另一個畫面是:大三,系裡舉辦郊遊,她沒來由的喜歡上一個助教,助教又矮又胖,她還是系花,沒有一個人了解為什麼她會喜歡他,連她自己也不了解。直到被這小男孩撞倒的一剎那,她才知道「為什麼」?原來那次的郊遊,她不小心在過河時踩到一顆很滑的石頭,在快要跌倒的那一剎那,是助教拉起了她,助教也是一張充滿著關切的蘋果圓臉!就因為人間的這一份善意,她才愛上助教的,所以,逃難時小男孩扶她是「因」,「果」是在時空交錯的一剎那她愛上助教,也就是在腦海中有「善意經驗」的種子,遇緣才會觸發她的愛意,成就了因緣。過去和現在就在這電光石火中「碰」了一下,接上了。當時,她以為愛上她丈夫是沒由來的,其實是有原因的。這層對人生因果的領悟,是在她六十幾歲跌倒時,看到小男孩臉的這一刻才發生的。
這個故事中的夫妻情節全是想像出來的,我沒有一個朋友有這種遭遇。老太太被林中一隻美麗的鳥吸引了,倒是我生活中的經驗,我把有一次在山中見到山雞的經驗填進故事中。因為這篇小說呈現人生的因果,和女主角的頓悟,所以它是我在學佛前,唯一有佛法影子的一篇小說,也許因為心中有些佛法的種子,所以我會很喜歡接近老和尚、接近佛法。
問︰請問鍾教授在寫這篇時,很自然的,故事就會浮現在腦海嗎?能否談談這篇故事發展的來龍去脈?
鍾︰極短篇因為短小,幾天工夫就可完成,我要設想老太太一生中有什麼相似的「剎那」,可以與不同的人做心靈的「碰撞」,還有誰跟誰「碰撞」?又是什麼事讓這一切發生的?好比:總不能讓老先生騎車撞到老太太的,還有老太太在大三郊遊時是什麼情況之下跌倒的?剛好我讀大學時,有一次爬山也有過山溪快跌倒的經驗,人家攙了我一把,我就把它寫進去。
問︰鍾教授能不能跟我們談談,有關小說中人物的塑造?以及不同身份人物的用語?
鍾︰除了要有細膩的觀察力,還要做筆記,我對人的觀察力還可以,但對於地方的描述就要做筆記了。我去墾丁的青年活動中心,對那古色古香的環境印象深刻,就寫了一篇〈四合院〉。去韓國寺院寫了一篇〈蓮花水色〉。如果要寫台灣本土人物,除了仔細聽人說話之外,還要去問別人,比如問他:「這句話的台語是怎麼說的?」看看有沒有辦法把台語自然地融入對話之中。
問:不知道要如何才能寫出一篇扣人心弦的小說?
鍾:除了豐富的人生經驗,還要有技巧──就是「橋段」,像看電影一樣,觀眾追著劇情跑。什麼是橋段呢?
就是懸疑性的情節,接著是「驚人的轉折」與「化解問題」帶來的的滿足;武俠小說就是最典型的例子,例如:一個文弱女子遇到江洋大盜,就產生懸疑,在危急中突然令人驚奇地有人一劍劈出,救了那位女子,然後解釋這個救她的是何人,讀者就有「化解問題」的滿足。所以,由小至大,由頭到尾都要有「懸疑」、「訝異」、「滿足」這三個要件;此外,小說情節還要有「衝突」性,就是一種人與人之間,或兩個不同勢力之間的對立。
問:提到衝突,中國人一向崇尚和諧,可能比較喜歡以「喜劇」收場的小說結吧?
鍾︰也有例外,《紅樓夢》就是悲劇結束。但大多數中國人喜歡圓滿的結局,《梁祝》男女主角都死了,看起來像悲劇,但最後他非要出現一雙蝴蝶,雙宿雙飛,這也是一種對圓滿式結束的執著,大抵來說這源於中國以農立國,祈求風調雨順,人需要與大自然和睦共處,我們民族性講求的是圓融、包容,不像歐美有些海洋國家,為了生存與拓展必須跟大自然搏鬥,心理意識中較多對立與鬥爭。達摩祖師會將禪法東傳中國,我想就是因為華夏民族的根性適合大乘佛法。
問︰這本極短篇裡另有一篇叫〈蓮花水色〉的小說,不知鍾教授是在什麼靈下寫的?學佛後再看這篇,有沒有一些特別的感受及體悟?
鍾︰因為以前我的先生是胡金銓導演,1977年我們先去南韓短短17天,為「空山靈雨」及「山中傳奇」這兩部電影看外景,即在開始拍攝前去找場景。「空山靈雨」講的是禪門中爭奪經典的故事,「山中傳奇」是人鬼相戀的故事。看外景期間我們去過十多座佛教寺院。小說「蓮花水色」的背景就是在韓國深山的一座寺院。
那時在古寺中上廁所還要蹲茅坑,一天清早,在寺中我脫隊上茅房,出來後想洗個手,看見有一根很長的大木頭挖空做成的水槽,水是由竹節由上坡接引下來的。一位韓國比丘剛好站在水槽旁,看看我,跟我說了些韓國話,我指指耳朵且搖搖頭,表示聽不懂。後來我就以這長木水槽為場景,想了一個發生在法號流雲比丘身上的故事。編說一間韓國古寺在1970年代,常有十七八歲的妙齡、金髪白膚西洋美女來寺觀光,頗吸引人注意,其中有一位「監院師」(即教授師)法號流雲,完全不為所動,他平常好學又會說法,常常打坐入定,他自十歲童真出家,至今四十多歲看起來猶似二十歲的青年。大家對他很崇拜。流雲比丘喜歡在深山的瀑布下打坐,我描寫他打坐入定二十小時,現在覺得是瞎說,是不是真有這種情形?
問︰入定二十小時是有可能的,故事接下來如何?
鍾︰故事中說那一天他上茅房,聽到隔壁茅房好像有小動物輕輕走進來的聲音,這是一種象徵手法,我剛說極短篇最難的是「象徵」,情節則是會說故事就做得到,人物也可以只用幾筆就刻劃得出來,但要有深一層的含義與有深度就不容易了。流雲比丘猜想那是「小動物的腳步聲」,其實在隔壁來了一位令他後來動心的美女。那為何要用茅房當場景呢?就是暗示什麼高尚的愛情,其實有其最卑下的一面,學佛後的我再看這一幕,則有一點「白骨觀」的意思。
問︰是不是像莊子說的:道在屎尿卑下之處?
鍾︰妳說得很好,〈蓮花水色〉描寫流雲道心不堅定,但這是在我認識老和尚之前,在我對佛法幾乎一無所知的狀況下寫的,所以不能掌握修行者的內心世界。
問︰今天收穫良多,謝謝鍾教授談了這些有關小說創作的技巧,如果大家對「鍾玲極短篇」有興趣,有機會可以自己去參看原文,尤其這篇「蓮花水色」是鍾教授學佛前寫的,我們非常期待學佛後的鍾教授能繼續再寫流雲比丘修行的下篇,但願以後有機會能得到鍾教授更多的指導,謝謝鍾教授!(全文完)
2007年2月
附錄:
半個世紀以前(選自鍾玲極短篇)
她抬起頭,見到一張蘋果臉,
晨曦映在他棕色的眸子裏……
他是個好孩子。
可是這張臉她在那兒見過……
儘管她已經六十了,老太太了,依然是位好看的老太太。臉上的紋路,掩不住她挺秀的鼻樑;眼角雖然下墜,仍舊是雙輪廓分明的大眼睛,只是眼珠子有點泛灰。
跑在她身旁的,是她的老公。這位矮個子老公公都六十六了,卻健壯異於常人,他挺著腰背慢跑。老太太急忙跟在他後面快步走。每隔一兩分鐘,他們之間的距離拉遠了,她就喊:「噯!慢一點。」他倏地慢下來與她並肩行,活像她手中有線牽著他似的。但過一下,他跑得興起,不自覺又越過她到前頭去。她又喊:「噯!慢一點。」他這麼一快一慢,離她時遠時近,真是小孩手中玩的yoyo。
他們晨運到公園門口停下來。老公公一本正經地說:「我去買報紙,你在這裏等,別亂走!」老太太聽話的樣子點點頭。心裏卻微笑著,享受他管她,享受他帶點跋扈的關切,四十年了!
她立在公園裏面,忽然聽見小路對面的林子裏傳來一陣鼓翼聲,葉影之中,棲落一隻長尾的大鳥,垂著色彩斑斕的尾巴。是山雞嗎?這裏竟有山雞?她忍不住走過去看個究竟。就在過路的時候,出了意外!一個八歲左右的小男孩騎腳踏車飛馳而來。他來不及煞車,老太太碰一聲摔倒在地上。
闖禍的小男孩在十多呎外把車給煞住了,他把車一扔,匆匆跑向老太太。她正自己慢慢爬起來。幸好,不算是意外,只是腳踏車擦到她的衣袖,她一步沒踏穩,跌倒了。可是她沒摔斷一根老骨頭,身上連一點擦傷也沒有。然而小男孩卻不知道她根本無恙。他慌慌張張地扶著她的胳膊。她抬起頭,見到一張蘋果臉,晨曦映在他棕色的眸子裏,他一臉都是焦急,是個好孩子。可是這張臉她在那兒見過……
突然,兩張畫面在她腦海中交錯出現。
第一張畫面是半個多世紀以前的事,早就遺忘了,現在卻清晰地閃現。她也很小,是這個小男孩的年紀。她也跌倒了,像現在。可是並非是腳踏車帶倒的,而是在人潮中跌倒的。到處是奔跑的人,媽給沖散了,是在上海嗎?遠處傳來槍聲。她給撞倒了,是個小男孩撞的,一個不認得的、蘋果臉的小男孩。他連忙扶起她。一臉焦急,怕她跌壞了,因為她白著一張,但是他急到只會嚷:「噯呀!噯呀!……」她覺得好玩,反而笑了,說:「不怕!不怕!」他倆手拉手跑到街邊,坐在石階上看熱鬧。因為他們太開心,兵荒馬亂的場面,反倒像過年時大放鞭炮,一街的人雞飛狗走!他們樂得直拍手掌。不久媽找到了她,把她帶走了,以後再也沒有見過這個小男孩。
第二張畫面很熟悉,因為她以前重溫過多少次了!她爬下岩石,赤腳踏入急湍的溪水之中,不小心踏在水裏一塊滿是青苔的石上,一滑身子就溜下水去,他及時一把拉起她,他圓圓的臉佈滿焦急,好像整個心都攤在臉上。就從那一刻起,她沒來由地愛上這個助教,以後四十年如藤似地依附在他身上。當時同學們都不了解,她是系花,說什麼也不可能喜歡上那個又矮又胖的助教。以前她也問過自己這個問題,大概這就是一見鍾情罷!也不對,在學校三年,跟他見過多少次,一直沒有一點特別的感覺,怎能算是一見鍾情呢?為什麼到三年級系裏去郊遊,他扶持她一下,就會沒頭沒腦地愛上他呢?現在她終於瞭解了;她愛上他,是因為一種人間的善意。
「阿婆,怎麼了,你怎麼了?」小男孩見這位老太太站著直瞪他,瞪得他不知所措。她忙定下神來,親切地摸摸他的頭髮說:「我沒事,小弟弟乖,你去騎你的車吧!」老公公推開公園的旋門,踏著四平八穩的步子走來。她笑著迎上前去,本待說:「有個秘密你要不要聽?」但見他一本正經的樣子,她就把話嚥回去了。老公公說:「我們回去罷。妳不要彎著腰,駝背不好看。」她跟在他後面快步走,心中想,現在不告訴他,到他不那麼一本正經扮老大的時候,在他們入睡之前,最鬆弛,整個身心都敞開的時候,她會悄聲問他:「你知不知道四十年前我為什麼一下子喜歡上你?」(全文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