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欲沉默,不再索求,捨棄情識造作,與行雲流水共神遊; 悄悄放下,默默離俗,遠行天之涯,海之角,與自然萬籟同歇休。 守著日月,數著星辰,隨順時序伴春秋; 櫛風沐雨荒野露宿,飢渴冷熱無怨尤, 管它是非對錯,但求寂靜,死活不留,榮辱不究。 節錄自:白雲老禪師著-休庵詩集
我的網誌清單
余光中談佛法與翻譯、創作(下)
旭:請教余老師在人生的歷練中,有沒有跟佛教有關的體驗?
余:小時候家鄉的人,像母親及民間都傾向於佛教,「阿彌陀佛」早已成為一般人的口頭禪。我的母親、妻子是江蘇人,蘇州、常州那一帶多佛寺,所以從小就感染佛教濃厚的氣氛。現在我的妻子、女兒都茹素,在旅遊時我們也會進佛寺去,感染那股宗教的虔誠氣氛,早年也出過兩本詩集「隔水觀音」及「蓮的聯想」。
范:其實菩薩也救過你啊!(余師母在一旁提醒)
余:那更是難忘的直接經驗。一九三七年,日本人發動戰爭,在南京展開大屠殺,那一年我九歲,與母親跟著族人一同逃亡,逃到江蘇邊境,竟被日軍趕前,情勢萬分危急。我們一行人倉皇躲進佛寺,不料日軍隨後也駐紮在寺院中庭,他們的馬兒就在庭院吃草,當然為情勢所逼,和尚也供給他們食物。
在情急之下,母親拉著我躲進大雄寶殿的香案下,族人也紛紛藏匿在其他佛像背後,從簾幕的縫隙下看出去,駐紮在庭院的日軍,不時傳來陣陣的吆喝、腳步和馬蹄聲。那時母親緊緊的抱著我,叫我「千萬不要出聲」!恐懼、驚惶佔據了心裡。天色漸暗時,忽然殿前傳來腳步聲,而且越來越靠近香案,我與母親簡直嚇壞了,沒想到日軍竟是來禮佛,因為面臨戰爭他們的心裡也很恐懼,就這樣過了一夜。
當時我們家有一個「ㄚ頭」傻呼呼的,因為她笨笨的並沒有躲進佛龕香案,只顧著跑來跑去。日軍看她的樣子頂有趣,就給她一塊糕餅,她拿了糕餅高興又興奮,一路叫著我的名字,直奔香案,想分給我吃一點。十萬火急下,幸好有一位老和尚發現了她的笨相,打了她一掌,示意她不准往香案跑,就這麼虛驚一場,令我不禁打起哆嗦。
一個月後我與母親搭乘麥船逃亡,船沉時,在千鈞一髪之際,卻是日軍救了我們。飽受驚嚇之餘,換搭另一艘麥船繼續前行,誰知因為天冷又受到驚嚇,我開始發燒,到了蘇州靠岸時又遇到一個日軍,居然跑回部隊取來一包藥,要母親給我服下。這兩段插曲至今記憶猶新,這是小時候佛寺與出家人給我的體驗。
編:談到這裡不知余先生能不能為我們朗誦一首新詩?
余:好!我就朗誦這首「一枚松果」。
一枚松果落在我頭上
猝然一驚,又一喜
這輕輕的一拍,是有意或無意
仰看那古松,肅靜無風
青針千叢密繡著夏空
不像是誰在跟我遊戲
拾起松果仔細地端詳
鱗甲層層不像是暗器
小小的松果未必有意
冥冥的造化未必無心
用一記巧合將我拍醒
天機半吐快到我唇上
忽然,再驚於一聲鷓鴣
還有一首是「山中暑意七品」,我把唐詩人韋應物的那首「空山松子落」一詩變調了。
一粒松子落下來
沒一點預告
該派誰去接他呢
滿地的松針或松根
滿坡的亂石與月色
或是過路的風聲
說時遲
那時快
一粒松子落下來
被整座空山接住
旭:余老師才華洋溢,人生歷練豐富,也曾經留學國外,認識當代一些學者與大師,不知可否談談他們在為人處事,或治學的態度上,有哪些優點值得後輩學習的?
余:在前輩和老師之間,給我印象很深的人是梁實秋,無論在為學的風格上或做人的態度上,都給我莫大的啟迪。梁先生約長我三十歲,當時我正在台大外文系讀書,他在西學與寫作上都給我很多啟發,尤其是他的“雅舍小品”,所以他是一位可以讓我效法的師長。
其他五四運動人物我也認識幾個,比如胡適先生及林語堂先生,但當時我年輕氣盛,在文章中曾對他們不敬,還曾經諷刺過林語堂先生。後來有機會跟他們接觸,才發覺他們的謙謙君子之風,有「即之也溫」的崇高風範,所以在每個人的人生當中,如果真正的遇見了一位大師,必能獲得很大的啟迪與提攜。
鍾:余先生的近作,發表在聯合文學的「敦煌六首」新詩,上頭有寫著「應江碧波畫莫高窟壁畫」而作,其中的一首是講飛天的,您在詩中曾提了兩次「佛法無邊」,不知怎麼會有「飛天」與「佛法無邊」的聯想呢?
余:四川有一位女畫家叫「江碧波」,近七十歲,重慶長江大橋兩頭的雕塑都是出自她的手筆。她到敦煌畫了很多飛天。我曾去她的畫室,她邀我為她的畫配上幾首詩以出畫冊,我看了她畫的飛天後就寫了這六首新詩,這本敦煌壁畫集已出版了,但是還沒有寄到我的手上。
「飛天」一直是莫高窟的經典形象,從那裡我對佛法的空間有所體會,佛法的空間不同於一般物理的空間,它可大可小,無遠弗屆,無所不容,有一句話說「芥子納須彌」,就是表現佛法空間不可思議的彈性。
鍾:飛天予人的形象是抱琴吹笛,手持蓮花,極富優美造型,您覺得在莫高窟中,親眼所見的飛天印象,是不是就是江碧波畫家表現的美感?
余:相當接近了,江女士近七十歲,雕塑、書畫富於氣魄,帶點陽剛之氣,像她的人一樣的果斷、灑脫,是大陸畫家中,讓我印象深刻的一位。在我認為,飛天仙人飄然塵外,遊戲天宇,呈現超然、無拘的美感,無需藉助翅膀的形式便能自由來去,洋溢著節奏,交織著無限遐思,這也是佛教藝術的特色。
「飛天」有這麼幾句:
大千世界傳三千
彩帶縹緲九重天
飛天仙侶多幾何
來去倏忽無著落
排雲御氣越太虛
剎那碧落變霞火
人間望斷日頭沉
疑是仙蹤從此沒
鍾:談到這裡旭師父能不能跟我們講一下,飛天在佛教裡所負的使命?
旭:佛教對天的看法與其他宗教不同,天道眾生享受福報,有的因修禪定、有的因修「十善業」而生於天道,但是也有的是菩薩的化身或護法天神。就像飛天仙女會在佛陀說法時,在一旁供養、讚歎、護持道場,令眾生對佛法生起信心,讓我們感受到「哦!原來天人和我們是那麼的親近,好比忉利天主會派護法天神來紀錄人間的善惡,所謂「舉頭三尺有神明」、「人算不如天算」,因此他們賞善罰惡,是我們看不見的執法人員。
范:據我所知護法天神會因對象的不同,呈「慈悲相」或呈「憤怒相」,就像對不聽話的孩子,便用惡相來教化他;對善者就現飛天之相,所以有一份美態及慈柔。基本上飛天手持樂器,冉冉而下,在佛陀說法時令仙樂飄飄,以使聽聞者生起悅愉,深具莊嚴效果;還有飛天也賦予人間舞蹈、音樂藝術審美的觀念。
旭:人有與生俱來的天賦才情,像莫札特是音樂神童,也有可能是天道童子下凡。
鍾:佛家講「六道輪迴」,這是佛教的宇宙觀,所以像余老師在文學上這麼出色,也有可能是天道的音樂神、詩歌神來到人間。(大家輕鬆一笑)
旭:今天很榮幸能訪問余老師,能否再請教最後一個問題?老師在華人藝文界地位崇高,著作等身,非常有天份,古人說:一個成功者要有幾分天份,也要有幾分努力,能否請教老師是如何治學的,才能使人生充實而又有成就?
余:其實也沒什麼!走上文學之路我想這一切的開始都是興之所至。因為對一件事有所愛好,自然會接近它,我之所以會走上這條路是因為對母語有一份愛,因為語文除了傳達思想外,本身可以是一種美的表現。
我寫詩、寫散文,外加翻譯,其實最後還是將一切歸之於「中文的實用」上,我覺得中文並沒有被李白、杜甫寫光,還有許多空間可以發揮,對我而言,影響我最大的是中國古典文學,其次是西洋文學,最後才是五四以來的新文學。
旭:今天很難得余老師接受我們的採訪,因為等一會鍾教授還要趕飛機,所以這次的訪談就此圓滿結束,謝謝各位!
最後余教授微笑著對亦棣、亦友、亦同事的鍾教授說:「機不可失!」
好個「機不可失」!就像今日的訪談,聚談古今、佛心,以及難得的晤面。
(全文完)